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汙皇榜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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汙皇榜

“殺人了——”

“死人了——”

“來人啊——”

一聲聲淒厲叫喊, 壓住了長安街市的熱鬧。

江酌和元春對視一眼,立刻往客棧裏趕去,只甫一進去, 便見客棧大殿中央,橫陳著一個人!從穿著打扮來看,那人似乎是個書童, 只他一身石白粗衣上如今滿是血跡, 額上的血還在往下留著, 漸漸花了整張臉, 只有兩只眼睛依舊高高的腫著,瞪得老大,僵直又無神地望著天頂, 一臉驚慌, 像是還沒來得及反應,便已是死不瞑目。

江酌只看過一眼, 便擡手捂住了元春的眼睛。

光天化日,朗朗乾坤,眾目睽睽,這人就這般死在了大家面前——

京兆府的人來得很快,很快控制住了場面, 不過兩個時辰, 行兇之人也被抓進了大牢。

今日之事雖突然,但卻很好審。

行兇之人雖身著寬袍大袖, 卻並非讀書人, 而是京城裏沿街賣貨的攤販, 他們之所以會沖進錦玉客棧打人,也不過是為了洩憤——死者乃是江陽董家的書童。

江陽董家家大業大, 財大氣粗,自然是把這書童養得趨炎附勢、眼高於頂,此人剛到京城半日,便同這些攤販發生了爭執。

起因是這書童出言詆毀他們賣的毛筆是假貨,還對他們的女兒妻子汙言穢語,這些攤販氣不過,知曉了他們是讀書人,便聚集在一起決定上門找麻煩,也很會算計——殿試在即,若是此番能嚇得那董家公子參加不了殿試或是落榜,才算狠狠出了口惡氣。

只他們原想著出氣,沒想到出手過重,一下便把人打死了。

大理寺卿姚鈞府邸。

書房裏充斥的荷花茶的清香。

姚鈞將文書遞到江之言面前:“京兆府尹判結了書童案,公文呈上來了,你若感興趣,不如看看。”

他說得客氣,可江之言卻沒敢有丁點怠慢,將茶杯放下後,便將文書拿了起來:“過失殺人,又因行兇者眾,找不出殺人者,判牛大等五人徒二千裏。”他一目十行將文書看完,問,“大人可是覺得判得不合理?”

“黃信任京兆府尹十餘載,向來秉公執法,斷案嚴明,甚少有判得不公允的時候。”

“……那大人的意思是?”

姚鈞將接過他手中的文書,將它立起,須臾,一張字條從裏頭掉出來——紙片很薄,卻有半張被血跡汙濁,墨跡和血紅和在一起:夫子廟前香火興,才名不論論財名。

江之言同姚鈞對視一眼,猜到了他今日忽然請他上門的目的,只面上依舊不動聲色:“死了個富貴人家的書童,又留了這麽個字條,難道是暗示科場舞弊?”

姚鈞沒說話,而是用眼神示意他繼續說。

江之言猶豫了下,才道:“如果只是出言不遜,便出手將人打死,未免太性情殘暴了些,只如此性情,一下便能做出這樣駭人聽聞的事來,想來也不會是初犯,派人去官府查一查,便能知曉到底誰是主犯。”

姚鈞吹了吹自己杯中的茶沫。

“再說董家那書童,便是再怎麽行事乖張,初到京城便一下子得罪如此多小販,不合常理,難不成他每看到一個姑娘娘子都出言不遜一番?若真如此,當時街市上定有證人,如若不是,這五個行兇之人裏必有一個受害者或主謀,而其他人都是幫兇,可到底是什麽樣的情誼,才能叫這些幫兇幫著犯這樣殺人的大罪呢?”

姚鈞看著江之言,眼裏露出幾分欣賞:“聽聞江司戶在定安時便有探案之名。”話音一落,江之言原是想說擡舉了,可這位大理寺卿是個直來直去的人,年近半百,識人無數,也看得出他的野心,直言道,“你想在京中留下,光有名聲是不夠的。”

“還需要一個機會。”

-

一場風波,並沒有影響殿試的如期開展,四月二十一日,紫宸殿前,一百六十三名貢士應試,黎明入殿,拜過禮節,頒發策題,傅太師傅辛明坐堂監考,日暮收卷。

兩日後,泰安帝於紫宸殿召見前十眾者,當堂廷對,欽定禦批一甲,二三甲若幹,後由填榜官張榜。

只沒想到一切竟然有序,卻在皇榜張貼後的兩個時辰,忽生變故——

不知打哪來的一顆臭雞蛋穿過人群頭頂,“啪——”的一聲,直直砸在了皇榜上!

陳腐的惡臭驟然炸開,蛋液四濺,叫原本眾星拱月圍著皇榜的人嘩然著掩鼻退散。

緊接著,人群中有人三兩步登上高臺,指著那皇榜群情激憤:“寒門苦讀數十載,不敵生來銅滿身!今日憤慨,是為不齒董灃這樣不學無術、游手好閑的紈絝之輩也能進士登科!不齒江陽縣令與地方富庶勾結,舞弊科場!不齒傅辛明傅太師自詡文章天下第一,卻讓此等胸無點墨之輩榜上有名!”

三聲不齒,振聾發聵,每一聲都駭人聽聞!

底下知情的讀書人看著他,振臂高呼:“清白比來誰見賞,憐君獨有富人侯①!”

“秦某雖未落榜,但也以與這樣的人同榜為恥!”

“只為傳家太清白,致令生子亦辛酸②!我等在此奉勸諸位,若非家有千頃地,來世不做讀書人!”

……

每一聲大喝都力道十足,每一句話語都鏗鏘有力,圍觀的百姓開始原還沒反應過來出了什麽事,可聽完他的話後,還有什麽不明白的——此次高中之人中,有人舞弊!

今日來看皇榜者,不敢說都是讀書人,可來看的每一位,皆知讀書苦,皆知當官難,尤其是寒門學子,一聽這話,如何能不氣?根本是氣紅了眼!三言兩句情緒激憤。

越來越多的東西砸上皇榜,高臺上振臂高呼的人也越來越多——

“我等決不讓此等名不副實之輩汙染朝堂!”

“今日便是血濺三尺,我等也要為科場清白,為寒門學子討個公道!”

……

聲浪一陣高過一陣,呼聲一陣強過一陣,一頓聲嘶力竭後,百姓們像是一陣風似的,浩浩蕩蕩地往禮部奔去。

原本熱鬧的官衙一下子人走茶涼,皇榜搖搖晃晃飄落下來,正好蓋在了那顆臭雞蛋殼上……

變故來得倏然,禮部的諸位大臣還以為殿試將要落下帷幕,想著休息一陣,只還沒等到他們跨出官衙,衙門便被一群百姓踏破了!

知情的百姓全往禮部來了,一擁而上,將禮部的大門圍得水洩不通!

有的官員提著官袍出來看,只還沒看清楚,便被人上手撕了衣裳,官袍的扣子都掉了大半!“貪官汙吏”的名諱不要錢似的往耳朵裏鉆,越罵越難聽。

禮部都是文官,什麽時候見過這等場面,根本招架不來,而官衙裏,平日除了灑掃的雜役,根本沒有會武的!

可頂不上也得頂上,難道真由著百姓們沖進來嗎?

雜役們握著長棍擋在前頭,兩手用力將人堵住,各個咬牙切齒,面紅耳赤,用自己的肉軀將人潮擋在外頭,長發披散下來,臉上是一道又一道的抓痕,看起來狼狽極了。

可再怎麽用力,到底是寡不敵眾,百姓們拼命往裏擠著,沒一會兒,便沖開了雜役們的劫堵,就要往裏沖!

千鈞一發之間,雲升統領帶著右驍衛及時趕到,這才沒釀成禍事。

此事傳到宮裏,太後震怒。

“藐視皇威,毀壞皇榜,圍堵禮部官衙,半點沒有讀書人的模樣!依哀家看,這些哪裏是什麽學生,分明就是一群刁民,將這些人全部關進大牢,讓詔獄的人去審,哀家倒要看看,到底誰是主謀,若是膽敢有袒護包庇的,一律格殺勿論。”

“不可!”李霃坐在下首開口,只剛說了兩個字,便是咳嗽不斷。

像是習慣了似的,他一咳,整個長樂宮的人皆在等他。

李霃面色蒼白,兩年過去,他的身子越發羸弱,面色隱隱發青:“這些讀書人,乃是我大梁的棟梁與文心所向,其中不乏此次殿試中的佼佼者,朕親自考校,都是能當大任的大才。”

這個董灃,李霃有印象,就是個三甲,只前十名之外的考卷並不過他的手。從外頭傳回來的消息來看,此人應當是在鄉試會試時,便行了舞弊手段,不然以他的才學,根本到不了殿試。

“有才無德,也不堪大用。”太後看著李霃道。

話音剛落,太監匆匆進來,將宮外的消息告訴了昭仁公主。

昭仁聽後,神情嚴肅地進去同太後與聖上回稟:“國子監的學生也鬧起來了,說是要求聖上和太後重閱董灃六試考卷,並……”

她說著,頓了頓,太後看了她一眼,聲音不怒自威:“並什麽?”

“並求聖上放了那些讀書人,一日不放……他們便在宮門前長跪不起。”

“放肆!”太後怒不可遏,“他們還是學生嗎!”

太後發怒,長樂宮的太監宮女統統跪了下來,不敢擡頭。

殿中鴉雀無聲,半晌,李霃笑了笑,也輕咳著:“若是連國子監的學生也是有才無德,那朕尚且不知,大梁往後的路要怎麽走了。”

這話,連著李霃的咳嗽聲,像是亡國之音,惹得太後的目光落在他身上,語氣也因此緩了半分:“陛下是大梁的國祚所在,你在一日,大梁便能國運昌隆,如今正值壯年,怎能說出這樣的話來。”

“朕只是一句傷懷罷了,可天下萬萬學子,只怕每個人都罵的比朕難聽……想來此次要壞了母後賢名了。”

他難得叫一聲母後,可聲音裏卻沒有半點親昵,都是涼薄。

太後嘴角微動,卻第一次有說不出話的時候,只她也知道,此次不說,意味著什麽,可事已至此,她卻不得不低頭。

京中亂成了一鍋粥,只有一處,倒是僻靜。

便是江府的別院。

元春沒邀請江酌去她家,江酌倒是先把元春請來了,兩人從九曲回廊過,路過一片青湖,裏頭沒有種荷花,湖水倒影著湖面上的廊橋,元春邊看邊感嘆:“你還說要去我家躲雨,只見過貴府的亭臺水榭,倒是有些不好意思邀參觀寒舍了。”

“我這裏徒有其表,比不上你那兒金玉藏中。”

元春覺得他這話花言巧語得厲害:“我一整個院子,都比不過你一個涼亭雕梁畫棟,哪來什麽金玉。”

江酌扶著她的手,從小橋上下來:“沒說金玉指的是錢財。”

“那是什麽?”元春笑起來,明白過來,這句才是花言巧語。

江酌由著她了:“人啊。”

只兩人話音剛落,便見值離匆匆趕來,馬進了院子,跳下來的時候,衣擺都在飛,看起來很著急,顧不上元春了,直接同江酌道:“今日放榜出了事,如今禮部尚書已經在門外了。”

值離一臉急切,可江酌聽完,卻只有一句淡淡的:“知道了。”

值離叫他這話說得怔了一下,一時間沒明白江酌是什麽意思。

可元春一眼便看出他是不想去,替他接過話,探頭問:“你便是值離?”

值離楞了一下,這才把目光放在元春身上——他見過幾次公子同這位小姐在一起,且每次說事,公子都不避著她,關系不一般。

他是做近衛的,自然有眼觀鼻,鼻觀心的本事,知道這女子同公子關系不一般,雖遲疑,還是恭敬問禮:“回姑娘,正是在下。”

“聽說你很喜歡吃果子露,一次要吃三碗。”

猝不及防的話題叫值離抱手鞠禮的動作頓了下,卻已經下意識答:“沒有啊,我小時候因為貪吃糖鬧了蛀牙,換牙之後,我娘便不許我吃糖了,時間長了,我便不喜歡吃甜的了,甚至還得了一吃甜的便想吐的毛病,大夫也查不出是什麽原因。”

明明是無厘頭的話,元春卻問得很認真,仿佛值離方才說的那些很著急的事一下子都不存在了一般:“這樣啊……那糖葫蘆,蜜餞,飲子,蜜水什麽的,都吃不了了?”

這些都是江酌去城外看她的那幾日,給她帶的,當然,借口當然用的都是值離。於是,聽他們說了半晌,江酌忽然開口,把人叫回來:“別問了。”

元春就笑了:“怎麽了?”

江酌掀了掀眼簾看她:“不是說耳朵痛?來擦藥。”

“我才不痛呢。”元春看著江酌的耳朵,沒看到什麽變化,但她還是故意說,“臉紅了,害臊了?”

“你同他說話太久了。”江酌一臉無所謂,只有耳尖微熱,“來問我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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